□黄丽辉

儿时，老家的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。一到秋天，树叶就开始变黄，真是一叶知秋呐。随着秋雨绵绵，秋意渐浓，大雁南飞，鸟雀变少，菊花就相继开放了。每到金秋时节，我记得父亲总爱在庭院里摆上许多盆五颜六色、形态各异的菊花，争相怒放的秋菊顿时带来一派生机。我犹爱金菊，它的头状花序生得十分紧凑，活像抱着一个团儿似的。外围的花瓣丝丝分明，弯曲的弧度也恰到好处，让人独生一份怜爱之心。

等到夜静轮圆之际，父亲便把酒赏菊，阵香扑鼻，令人神清气爽，颇有一种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的惬意感。梧桐树下，他特意摆上那盆开得最盛的金菊，说“菊月相映，才是中秋应有的清雅”。

夏夜则属于蝉鸣与手电的光束。小时候喜欢追随母亲去家后的树林里逮知了猴，满树的蝉鸣，震耳欲聋。手电筒里发出的一束束光影在黑暗中不断交织着，如同一个大舞台，这样的夏夜总能让我心生欢喜。几个老人坐在谁家门口的老树下聊天，长长的烟带上明灭着点点火光。不远处的几个孩子在空地上追逐着，杂沓的脚步和交错的影子扰乱了月光，喊声、笑声在空中翻滚。待手心攒够几只知了猴，回头看，眼前的房屋，身后的大地，虽然都那么朴素，却永远是我梦中安稳的家园。

奶奶爱猫，我家养过很多只猫，我还见过猫生幼崽。每次猫生崽，母猫就会摒弃平日的玲珑乖巧，变得十分警觉，生怕你夺走它的宝贝。一旦被你发现，它便会衔着刚出生还血迹斑斑的小猫逃离，喉间发出威吓般的低吼。奶奶钟爱一只全身黑得发亮的母猫，可有一天，它离奇失踪了，奶奶唉声叹气，口中唤着，心里念着。

我依稀记得，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，一道道闪电犹如利爪想要撕开这黑黝黝的天空。忽听见门外“喵喵”的叫声，我在慌乱中打开门，只见消失了两天的黑猫自己跑回来了。黑猫浑身湿漉漉的，尾巴直立着，眼中绿光幽微，似雨夜里的星火。我们不可得知这两天黑猫经历了什么，它蜷缩在奶奶的臂弯里，半眯着眼睛。奶奶一边抚摸着黑猫，一边喃喃自语：“黑猫黑猫，叫你跑，亏你还记得回家的路……”

爷爷是位爱书之人。记忆中，爷爷常常戴着一副老花镜伏案读书，一摞摞书本，一张张笔记，那是他毕生的精神财富，也是他教导后辈的做人准则。那盏昏黄的台灯，不知陪他熬过多少深夜。灯光下，他时而凝神细读，时而奋笔疾书，眼镜片上反射着密密麻麻的字迹。书页间夹着泛黄的纸条，上面是他工整的批注——有时是心得感悟，有时是人生箴言。那些书被翻得起了毛边，却始终平整洁净，一如爷爷的为人，历经岁月而风骨不改。

爷爷总说：“书中有黄金屋，更有做人理。”每逢周末，我们孙辈最盼的便是围坐他身旁，听他将书中道理化作生动故事。讲至精彩处，他会摘下眼镜，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的眼睛，仿佛要把那些字句刻进我们心里。“读圣贤书，首先要学做正直人”，这是爷爷重复最多的话。

爷爷一辈子忠厚善良，勤俭清廉。记得那年乡邻家遭难，爷爷默默取出积蓄相助，自己却省吃俭用大半年。母亲心疼他，他却笑道：“书里说‘君子周急不继富’，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。”他一生清贫，精神却比谁都富足，最珍贵的遗产便是满屋藏书和那句世代相传的家训。

如今回想起当年爷爷伏案的情景，每当夜读时，总会摩挲着他留下的那些批注。墨迹虽淡，风骨犹存。终于明白，他传给我们的不仅是知识，更是一盏照亮人生的明灯——正如他常说的：“字里行间有乾坤，清白做人最根本。”

转眼中秋佳节将至，又是一年举家团圆的时刻。天上月圆，地上人圆。回首那年，我们年幼，父母年轻，爷爷奶奶尚健在。而如今，时过境迁，老屋也已不复存在，那段看似平凡的时光，是生命馈赠的最奢侈的礼物。真想再看一看老家庭院那轮月：它是否依旧清澈明亮？是否同样照着树下闲谈的父亲、准备月饼的母亲、逗弄猫儿的奶奶、奋笔疾书的爷爷和那盆在夜凉中悄然吐香的金菊？

老家的月，终究成了相册里泛黄的一页。那是乡愁啊，是一种对时光彼岸的家的无限思念和亲人的深切缅怀。

愿每一个盼归的心，都能等来一场团圆；愿每一段奔赴的路，终点都是温暖。中秋终究不只是月圆，更是心头的圆满。耳边仿佛还能听见爷爷那带着乡音的吟诵声：“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。”